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一间手工造纸厂坚持60 年?

 
台湾曾有一句俗谚,「戏棚下站久了就是你的。」意指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持之以恒。但对一间企业来说,能坚持住的,少之又少。行政院主计总处曾在2016 年公布一项工商普查统计,在台湾能经营一甲子的企业,仅为0.3%,而1959 年成立的长春棉纸厂,就是其中之一。

    位于台北,座落在长安东路上,由财团法人树火纪念纸文化基金会经营,国内第一间,也是唯一一间以纸为主题的博物馆-树火纪念纸博物馆,就是长春棉纸厂和关系企业投资所成立的。这个以手工纸起家,跨足到纸的研发、贸易,以及文化保存的公司,尽管造纸产业已不如从前亮眼,但从第二代接手至今,未曾有放弃念头,而在传承第三代之际,2017 年又成立了凤娇催化室。 

  不论是这件硬挺,能重复水洗的纸纱大衣,到能抗风化、延缓纸张泛黄的无酸保存盒,皆来自凤娇催化室以纸为原料来打造,它的成立,也是第三代李依耘和中日特种纸厂副总陈禹仲,积极替纸来寻找新生命的实践,继树火纪念纸博物馆之后,搭起继续立足造纸业的舞台。

一个台电员工创办的造纸厂

「虽然爸爸只有国小学历,但他真的很努力工作来拉拔我们长大。」树火纪念纸博物馆馆长兼创办人-陈瑞惠,回想小时候父亲一离家就是三、四个月,只身到台北贩售纸张,身为长春棉纸厂创办人陈树火最小的女儿,刚好就是在陈树火转换跑道,跨入造纸产业时出生,看着父亲一手建立长春棉纸厂。

   陈瑞惠回想小时候,母亲经常分享初期创立长春棉纸厂时的艰辛,「当时爸爸在台电工作,妈妈则是在台电宿舍外摆摊卖菜贴补家用,但家中六个兄弟姊妹,开销仍然相当庞大,所以就有了创业念头。」

   1958 年当时台湾刚历经完八七水灾,灾情惨重,担任台电工程师的陈树火,因为到埔里协助工程,看到正在出售的长春棉纸厂,尽管对造纸产业一无所知,但仍向朋友借钱,加上自己多年的积攒,危机入市,开启他一生的造纸之路。

    受惠于1970 年代日本、韩国大量文化用纸需求,台湾手工造纸业开始蓬勃发展,替台湾累积了许多外汇,而南投埔里,因水质优良、林业资源丰富,尤为适合造纸,巅峰时期共有50几间造纸厂,可谓埔里纸贵盛况。

    埔里的造纸产业逐渐发展起来,但陈树火并未停下脚步,认为该寻求下一个纸的可能性,提早布局造纸产业。有机械专业背景的他,一个人跑到日本,探求合作,于1968 年时与广濑制纸合资成立中日特种纸厂,将日本机械造纸技术引入台湾,正因投身特种纸产业中,躲过了1990 年代因劳力、原料等生产成本上涨,导致造纸产业外移的困境,存活至今。

    不同于手工纸和机械纸的制造模式,特殊纸则是透过加工来赋予纸的机能,例如让纸能抗高温、防火作为建材,以及让纸具备良好的透气性与延展性,使用在医疗上。因为陈树火的提早布局,挺过了造纸业没落危机,也累积了一定的市占率,让中日特种纸厂成为国内最大特种纸生产厂之一。 

    不幸的是,1990 年广州白云机场空难中,带走了陈树火以及夫人赖凤娇。父母的骤然离世,让家族成员看待手工纸产业,拥有比别人更不同的情感连结,不只是营利考量,更是对父母理念的延续。

  「他嘴上经常挂着要成立博物馆,他想把纸的好跟所有人分享,当时我们都当作是玩笑话带过。」陈瑞惠透露,其实父亲当时已被诊断出患有心脏病,可能活不过十年,但因为工厂太忙了,加上成立博物馆是一笔不小开销,儿女们都不太重视。

    陈瑞惠回想起空难前一天,替父亲送机时,陈树火仍心系手工纸的说,「我这一去不知道会不会回来,成立博物馆一事不知道怎么办」,这也让她鼓起勇气,在父亲都还没出殡之际,替父亲实现最后一个愿望,马上集结了学者、专家进行筹备。5 年之后,全台第一间以纸为主题的博物馆诞生了。

陈树火的骤逝,强化了子女们誓力要保护这个,由父亲耗费半辈子打造的事业。除了用父亲名字来替博物馆命名外,以及为弥补日益下滑的手工纸营收,决定投注更多资源在特种纸制造上,相较大厂投注资金扩厂,陈瑞惠的哥哥,同时也是中日特种纸厂总经理的陈涛声,采取少量多样的精致化策略,以建立亚洲机能纸研发中心为目标,打算走自己的一条路。

    因为陈涛声当时很清楚,若比产量一定比不上永丰余、正隆等大厂,在资金、规模的局限下,只能以技术、机能来取胜,因此选择把资金放在研发上,这几年陆续开发出5000 多种产品,像吸尘器中经常更换的纸袋,防火纸建材,还有目前疫情最重要的口罩,其中的活性碳纤维纸,就是由中日开发生产。

三十年过去了,树火纪念纸博物馆已成为许多亲子放假时的最佳去处,持续散播手工纸文化的种子,试图从教育领域中扎根,但面对手工造纸产业前景更加严峻下,即将接手的长春棉纸厂第三代,必须乘着全球化下的企业转型浪潮,开始布局接班事宜。

主动开拓市场,现代化纸铺让纸活出新生命

根据经济部及财政部统计资料,文化用纸的消费量从2008 年的130.8 万吨,2020 年已衰退到94 万吨,由于手工纸占文化用纸需求为大宗,在消费型态转变后,手工纸势必得找寻新市场来提高需求量。

  尽管台湾为全球第21 大造纸生产国,原料却相当依赖国际市场,根据台湾造纸工业同业公会数据,国内所需纸浆原料,7 成都要仰赖进口,而近期行政院总处公布五月生产者物价指数,自年初开始每月皆上升,至今已涨近8个百分点,其中涨幅最高的就是进口纸浆。

    然而长春棉纸厂加上中日特种纸厂,员工仅约300 人,不若永丰余、正隆等造纸大厂数千名员工,不仅在规模上无法和其抗衡,还有中国制宣纸低价竞争,在2020 年进口纸市占率中,文化用纸高达81.1%,内忧外患压力炸锅,加上国际环保意识抬头,贸易战等诸多不确定因素下,如何让纸活出新生命,也是迫在眉睫。

  「纸不该像一道墙,把自己和社会隔阖起来,其实生活当中纸随处可见,不过要怎么塑造成一种年轻人的语言,融入消费者意识当中」,这是陈瑞惠的女儿-长春棉纸厂第三代李依耘自踏入造纸产业后,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李依耘发现,树火纪念纸博物馆作为一个教育文化、保存历史的场域,同时也吸引很多创作者来寻找灵感,也因为是国内唯一以纸为主轴的展馆,持续有人来询问关于纸如何运用与媒材咨询,甚至是寻求合作。

    2005 年云门舞集舞蹈作品「狂草」,那具备防火、防潮,能让高温墨汁缓慢流下,就是创办人林怀民偶然进入博物馆后,主动提出合作,在耗时8个多月研发与加工,所打造出来的特殊纸张,颠覆过往纸张单向贩售的模式,反而给了李依耘一个能突破传统窠臼,把纸打进年轻人市场的点子。

    2017 年,距离博物馆几步之遥,凤娇催化室开幕了,一旧一新、相得益彰,有别传统纸铺规划,以开放式设计来陈列纸张,提供一个开阔无局限的空间,正如品牌总监李依耘所期许的,「不急着定义自己,所有概念与行动都可以化为灵感。」来呼应催化二字,并以祖母来命名,象征树火与凤娇二人再次携手,以不同形式再为手工纸产业奋斗。

台湾首位到大英博物馆担任修复师,2008 年回台创办三间工作室(SJAC)的范定甫,迄今接受过许多国内外单位执行艺术品修复和保存规画,他比喻修复师,就像历史文物、艺术品的医师,针对文物破损或是劣化给予诊断治疗,而治疗所使用的修复纸,就是来自凤娇催化室。

    范定甫认为,「凤娇就像位药师,能针对修复师不同需求,给予用纸建议,甚至是从制程端调整。」凤娇催化室打破过去传统纸铺的直接销售模式,以咨询、顾问角色,提供最适合的纸材,以及串联中日特种纸厂,提供客制化和量产服务,同步深化客户关系外,也以修复用纸开拓新市场。

  除了与设计师配合,树火博物馆在设计电商平台Pinkoi上所贩售的春联,也取得不错回响,从外观上字体走圆滑、柔顺风格,内容也不同传统贺词,更多是以「心安福到、日日静好」的心理状态,诉诸过年家庭团聚的温馨氛围,把这个千年来的文化象征,以文创形式呈现给世人。

   「我们想用年轻人的手法,让新世代也能在农历年中,体现对今年的期许,这些物件或是符号,都是自古流传下来,背后隐含的无形文化价值都大过于物件本身。」陈瑞惠对于手工纸的信仰,远远超乎营利的考量。

    长春棉纸厂,这个名字在台湾造纸业发展脉络中,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因为它不只代表对手工纸文化的认同,还有整个家族中基于这个信仰,要由第三代继续传承的决心。

接手家族企业,认同与梦想的抉择

谈及接班,李依耘看似勇往直前,坦然接受家中事业,其实一开始她也抱持迟疑心态。

  五岁时就到国外,拥有生物化学背景的李依耘,原先要继续攻读医学院,从未想过接班一事,或许是身上流着造纸家庭的血液,还有看见母亲陈瑞惠对手工纸保存的坚持与热忱,加上遭逢身边重要的人过世,让她感叹「家人关系是否因为长大而必须独立,开始没有交集?」

  当时博物馆已成立逾20 年,让下一代接班从来不是陈瑞惠的选项,但原先要接手的员工,却临时因生涯规划离开,在面临可能关闭之际,李依耘放弃学业规划,回台接手家中造纸事业,一开始也只是抱持尝试心态,却没想到在手工纸中,看到未来发展的可能性,加上博物馆所累积的历练,开始让她重视,这项由日治时期堆砌而成的文化历史。

  相较于从文化认同中,思考接班问题,李依耘的表哥、中日特种纸厂副总经理陈禹仲,同样是长春棉纸厂第三代,早一步自澳洲回国承接家业。他则认为,这是家族努力而来的成绩,必须延续下去,想起父亲陈涛声曾跟他说:「你都吃纸饭吃这么久了,也是换到你该付出了。」

  陈禹仲和诸多家族企业下一代一样,对接棒产生排斥。有别于身边同侪大多进入金融产业,自己起初则是被迫接手,但真正使他改观、引领投身造纸产业的原因,是看见纸运用的多元可能。

   「从茶行到电子厂,艺术画作到文物修复,能接触到的客户囊括传统到科技,应用领域包山包海,从轻薄到抗泼水、抗高温,还有各种植物纤维都可以拿来造纸,完全超乎我当初的想像」陈禹仲说。

  不论是李依耘或是陈禹仲,都正往接班路上迈进,将来除了面对经营上的种种决策外,更多的是来自上一代的压力与期待,尤其如何在亲人和部属角色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更是决定家族企业能否永续的重要原因。

   面对角色冲突时,李依耘认为「必须跳脱母亲和女儿的关系,就因为是家人,所以更需要Open-mind 去进行讨论,我觉得这对关系是一个非常好的练习。」但她却发现同样是身为企业二代或三代,周遭朋友都不太愿意跟家人互动。

 根据资诚联合会计师事务所2020 公布的家族企业传承白皮书中,将「代际沟通问题」、「企业与家族内缺乏顺畅的沟通管道」、「家人对未来企业发展的看法差异」列为交接班过程中会面临的心理层面问题。

    对于家族团结可能面临的问题,陈禹仲和李依耘认知到,要能与日本一样,把家族企业当作百年企业来经营,首先第一步就是要串联家族情感。

  「就算我没见过阿公本人,但我能从母亲还有其他亲戚口中知道,他一定是位从待人处事到生意经营上,都是积极诚恳的人。」李依耘不仅从上一代叙述中得知企业的经营之道,更发现其实阿公从来没离开过,他的精神一直存在于整个家族当中。

    如1999 年的921 大地震时,不论是长春棉纸厂或是中日特种纸厂,一夕间受损严重,生产设备也完全停摆,靠的是家族同心协力之下重建起来。「面临改变时,能承接下来的勇气,才是陈家坚持的信仰」陈瑞惠说到。

  「这才是一间企业很扎实的底蕴。」李依耘未来想集结各关系企业,成立家族投资公司,不只是把资源集中,投资更多产品的商业考量,而是这间公司未来就会像陈树火一样,作为领衔的角色,带领所有家族成员去面对挑战。

    这对目前很多家族企业来讲,往往最缺少的不是资金和人才,而是一个凝聚或形成共识的过程,就像美国著名管理学家Tom Peters 说的「一个组织能长期生存下来,最主要原因并非结构、形式或是管理技能,而是称之为信念的精神力量。」

家族企业无价资产:精神与文化

长春棉纸厂之所以能挺过60 年,秉持的生存之道,不只是靠着中日特种纸厂,让纸的用途不再这么狭隘之外,还有过去观察陈树火与日本人做生意时,讲求跟客户一起共好的信念。 

    就像自父亲时期的日本客户,合作了50 几年,即便订单衰退近一半,宣纸价格也调涨,即便中国有更低廉替代品,但双方始终没有中止合作。陈瑞惠手一挥,说到「这不是说断就断啦,能配合这么长一段时间了,做生意还是必须要有一些情感和诚信,所以更要努力找机会。」

    针对企业永续经营有一份很有趣的研究,根据日本经济大学家族企业研究所所长后藤俊夫2019 年所作的调查,日本企业平均寿命为52 岁,在2.5 万家百年企业中,高达9 成都是家族企业,深探其原因后发现,这些长寿企业共通点在「先义后利」,刚好与陈瑞惠所言,不谋而合。

    曾有位日本人告诉陈瑞惠一句话,当时博物馆刚开幕不久,但仍让她印象深刻,「一间企业成功,有赖于勇往直前,但如果其中一个轮子是用文化在运作、驱动的话,这间企业可以走的更久、更远。」

   这个道理,或许陈树火早就想到了。当时埔里面临产业外移,最先跳出来提倡要从教育扎根,兴建纸业博物馆的就是陈树火,而这家60 岁的纸厂,即便一路上遭逢巨变,看起来它依旧不会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