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女在一个县城的中心小学念书，大概五年级时，自然科学老师为了打发难耐的上课时光，决定在课堂上放电影给大家看。经过同学们推荐，又反复斟酌，最后放映的是中日鬼怪决斗的《笔仙大战贞子》。侄女向来胆小，后面一年都不敢独自睡觉。
尽管《笔仙大战贞子》给侄女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恐怖片可能还是小学生“喜闻乐见”的类型电影。记得笔者上小学时，同学们也津津乐道地谈论《黑楼孤魂》如何恐怖，小菊如何索人性命。当年试行分级制时，这部电影被打上了“少儿不宜”标签。吊诡的是，那么多言之凿凿的同学怎么顺利进入影院？更吊诡的是，此去经年，分级制走失至今仍未顺利归位。
从头说起，为什么要分级呢？
《古惑仔》教唆斗殴？从字面理解，分级是为了实现电影的“百花齐放”。有的电影，尽可能提升暴力、情色和低俗的表达强度。高强度的电影带来更多快感，这和食品行业倾向于大量加糖殊途同归。一方通过“味觉轰炸”刺激观众的味蕾，从而拉动食品消费量；另一方通过“视觉轰炸”愉悦观众的眼球，从而拉动电影的票房销售。
糖吃太多，身体会发胖；看太多“养眼”的电影，“养心”可能就顾不上。这便是美国电影协会（MPAA）出台分级制的一个重要理由。如果某些电影只“养眼”不“养心”，未成年人就不得观看。以暴力美学混迹于电影圈的知名导演，走的基本上都是这个路数。过多、过度的暴力行为，未成年人观看后可能引起不当的模仿行为。这不是危言耸听，前些年《古惑仔》风行时，追究被拘青少年为什么打架斗殴，看过这一系列影片往往是原因之一。在美国现行的分级制中，用了NC-17级和R级来限制。获得前一个评级的电影，未成年人不得观看，后者则要求17岁以下观众必须有父母或成人陪同。
另有一些电影，未必“养心”但也不必然“伤心”。促进电影产业发展的同时，为了兼顾未成年人的利益，就引入了父母这项监管机制。父母就像矫正器，陪同子女观影时要给予指引，防止影片中有问题的影像潜移默化地影响未成年人的世界观、人生观。
在《魔戒》系列中，强兽人常惨死于人类的利刃之下，暴力对象是非人类还是人类受到了区别对待，但仍然不能掉以轻心。这类电影容易获得PG级或PG-13级，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建议父母陪同，后者是13岁以下儿童应由父母陪同。按照MPAA的规则，存在较长时间身体裸露的电影，起评点是PG13级，但裸露导向性行为的，起评点则为R级。影片使用了一次涉性词汇，即便只是骂人也应从PG13级起评，更多脏话将通向R级。
还有的电影影像表达比较温和，向所有观众敞开大门，即便没有父母陪同，未成年人也可以独自或结伴观看。MPAA把这类电影认定为G级，就是我们所谓的老少咸宜。这类电影的主角往往言行满溢正能量，看见路人随便扔烟头，会驻足捡起来扔进垃圾桶也说不定。更值得称道的，乃是价值观的引导。
在《超能陆战队》中，小宏本来有机会杀死对他哥哥去世负有责任的教授，经过内心的挣扎和权衡后选择把他交给警方。他还在大白的帮助下救回了教授的女儿。如果未成年观众看《古惑仔》之后可能模仿其言行，那他们看了《超能陆战队》之后，是否可能选择原谅和帮助对自己有过不利言行的人？而且，在这种电影中，坏人的下场通常都很惨。
这样看来，分级制是产业利益和未成年人利益的一个平衡器。事实也是如此，但这项制度的生成，是电影产业和规制电影力量博弈的结果。电影产业的存在意义和目的是盈利，如果不受任何管制，制片业几乎肯定会竭尽所能地满足观众的观影快感。可观众的口味水涨船高。你用过一次人头落地的镜头，下一次如法炮制，观众就可能弃之如敝履了。下下次要招徕观众，可能就得使绝招，人头不仅要落地，鲜血还得如喷泉般从伤口嘶嘶喷溅。昆汀·塔伦蒂诺的《杀死比尔》里随处可见这样的镜头，四肢常常轻易脱离躯体，随后是大量鲜血喷涌而出。那简直就是一部吹响杀戮集结号的电影！
“少儿不宜”不应缓行如果说消费者是被制造出来的，那么口味刁钻的消费者则源自新一轮再制造。问题在于，当观影消费一再升级，成年人也许跟得上升级的速度，未成年人跟得上吗？这就是分级制诞生的一项基本假设：既然成年人跟得上，那么应该由成年父母监管自己的孩子，保护他们的观影利益。
这个假设有点问题：一、不是所有成年人都跟得上（不是还有“巨婴”一说嘛）；二、即便跟得上，也不一定能有效疏导子女（疏导需要相关的知识和技巧，林黛玉可以，焦大可能就不行）；三、有的电影禁绝未成年人观看，可如果影院为了卖票而开后门怎么办？四、在网络（非法）下载便利、快捷、高效的背景下，监管谈何容易？
不要说普通父母，就是教自然科学的老师也可能没有保障未成年人观影利益的意识，因而无法有效疏导。倘若那位老师有些许意识，就该坚决将《笔仙大战贞子》踢出备选片单。这也许是我们多年来没有普及分级制的后果，这种浑然不觉恐怕还相当普遍。
即便分级经验最丰富，实施时间最久的美国，回答上述问题也捉襟见肘。前些年发生过悲剧性的事件，就凸显了分级制执行不力的恶果。科罗拉多州利特尔顿校园枪击案发生后一个多月，1999年6月1日，时任总统克林顿要求联邦贸易委员会（FTC）调查电影产业向儿童和青少年营销暴力娱乐内容的状况。调查结果显示，枪击案之前，两名肇事者曾反复观看奥利弗·斯通执导的《天生杀人狂》，并留下详尽的观影笔记。
如果把枪击案归因于分级制，未免以偏概全。两个犯罪少年也喜欢充斥着暴力的电脑游戏《毁灭战士》，再次凸显影像暴力对未成年人心理可能产生巨大影响。除此之外，调查人员还将虐待、霸凌、吸毒、酗酒，暴露于家庭暴力、低社会经济地位，以及枪支管制等列为两人反社会态度和暴力行为的重要诱因。
对于多因一果的事件，根本没办法用仪器测量某个因素具体有多大影响。对待此类难以量化的问题，我们也许应该小心谨慎。《英雄》《满城尽带黄金甲》在中国放映时老少咸宜，北美院线引进后则打上R级标签。两相对比，我们在未成年人观影利益的保护上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不是太早，而是太迟了！
《笔仙大战贞子》进了小学课堂，说明老师缺乏保护意识。《大护法》因为过于成人化的影像表达，制片方自行将影片标为PG-13级。这次自行分级并未引起大规模的关注和热议，说明全国大部分成年人也缺乏保护意识。在产业发展和未成年人利益保护上，理想状态应该是：电影产业获得更大的影像表达空间，“少儿不宜”的标签也应该尽早重归某些影片的海报上。
保护不应到此为止，“少儿不宜”标签归位，也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及相应配套措施，分级制落地后极可能出现普遍的监管缺失，反而可能让未成年人接触更多激烈表达的影像。
但我们不能以此为由认定分级制得“从长计议”，因而推行时间总是一拖再拖。绝大多数制度都是在“摸着石头过河”的不确定环境中推出的，也是在不断接近“深水区”的过程中改良和优化。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曹怡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