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回报他的往往是手绘的、“面值”从10元到1000元不等的“钞票”,李国色会一本正经地收下,再放入钱箱。他说自己甘愿吃“哑巴亏”,是因为老人需要的不仅是温饱,还有不愿被施舍的尊严。



郑祖龙手绘的“纸币”。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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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灵溪老街,很多人的记忆里都有郑祖龙的影子。他头发凌乱,穿搭潦草,经常站在垃圾桶边捡食剩饭。几十年来,他从未离开老街,上了年纪的老街坊看着他从满头黑发到两鬓斑白,板正的身形逐渐佝偻,嘴巴因为牙齿脱落变得内陷。

在浙江省温州市苍南县这条热闹的街道上,郑祖龙以一种不算体面的方式被人熟知,但很少人真正知道他的名字。大多数时候,当人们提起他时,总会以“讨饭的”“流浪汉”“傻子”,甚至是“小偷”代之。

李国色一家除外。在自家的面店前,他会喊一声“林”(闽南方言“龙”的发音),然后把准备好的河粉、面条或者年糕递到郑祖龙手上。老人回报他的往往是手绘的、“面值”从10元到1000元不等的“钞票”,李国色会一本正经地收下,再放入钱箱。他说自己甘愿吃“哑巴亏”,是因为老人需要的不仅是温饱,还有不愿被施舍的尊严。

这种近乎无声的交流从自己父亲经营面店时就已经开始,到李国色最后一次见到老人,持续了近13年。2022年1月7日凌晨4点,又到了出门买面的时间,郑祖龙走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被一辆汽车撞倒,匆匆结束了一生。

今年12月,李国色被评选为浙江孝贤。郑祖龙已经不会再出现在面店前,但李国色的善意没有就此中断,而是投入到了一个全新的开始——他拿出刚刚拿到的奖金,再加上之前直播的收入,一栋供山区孤寡老人居住的房子得以开工建设。

一位特殊的“客人”

李国色第一次见到郑祖龙时,是面店开业的第三年。那是2013年夏季的一个早晨,路边一个佝偻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男人看起来50来岁,衬衫敞开挂在身上,裤脚拖在刚下过雨的地上,沾满了泥渍,裂开的鞋缝里也藏了不少泥巴。

男人一直盯着面摊,也不走近。见摊前没人了,才挪到门店的一个角落里。李国色上前招呼,问他需要什么。男人没说话,弯着胳膊指了指摊位上的河粉。

“要多少?”对方还是不吭声。李国色有些疑惑,装了一袋河粉递了过去。直到男人从口袋中掏出一团皱巴巴的一元零钱和一张画得花花绿绿的“10元纸币”,李国色才突然反应过来,父亲口中那位特别的“客人”来了。

从父亲李成手里接过面店前,李国色就曾被叮嘱过,有一位智力残疾的男人会经常拿着一两块的零钱和手绘的“纸币”来买面,“他不敢进来的,你要招呼一下他,不管他给不给钱,他来,你就多给他装点软面。”



李国色接过“纸币”,把面条递给老人。受访者供图

在此之前,李国色一直在后厨做面,或者外出送货,父亲在门店前的面摊上张罗来往生意。为了这家面店,父子俩在全国各地辗转务工了5年。离开苍南县农村老家时,李国色还不满20岁,父子俩在街上卖过棉花糖,给人扛过大米,也去过东北当过矿工。直到2010年,李成凑够了一万块钱,在苍南县城灵溪老街的菜市场,盘下了这间30平方米左右的铺子。

2013年,面店生意逐渐红火起来,李成的身体却愈发吃不消。临退休前,他没有过多嘱托儿子,反倒是特意提到了这个几乎是“吃白食”的客人。

李国色没想到,刚接手铺子两天,就与这位特殊的客人打了照面。看着眼前男人递过来的“纸币”,李国色摇了摇手,“不收你的钱,拿去吧。”

见李国色不收,男人将一团一块钱纸币和手绘的“纸币”丢在面摊上,转头吃起了袋中的河粉——河粉除了煮熟外,没有再经过任何处理。

李国色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场面,面店支起来后,他早就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他仔细打量着眼前狼狈的一幕,除了同情和心酸,还多出一份感同身受——他熟悉饥饿的感觉。

李国色5岁那年,母亲早逝。童年的记忆大多已经模糊,但他仍记得饿到腿发软的感觉。当时父亲出去干农活,家里没人做饭,他跑到邻居家,讨到一点儿锅巴,嚼个三两下就吞进肚里。

20岁那年,他从老家苍南出发,倒了三四趟车,去辽宁阜新当矿工。三天两夜的路程,一天就吃一顿饭,最后身上剩下几十块钱。在煤矿上,每天井下工作8个小时,为了省钱,午饭用饼干就水对付。

他开始明白父亲的用意,只是拿出一袋面,收下一团“纸币”,就可以让人吃饱,给人尊重。这是父亲用一生追求打拼的东西,他知道有多重。

此后的9年间,李国色得知了更多关于男人的故事。男人名叫郑祖龙,生于1958年,读过几年书。年少时在一次意外中,脑部受到撞击,之后被鉴定为智力四级残疾,一个月有1000多元的低保,由家里的亲戚帮忙代领。年轻时,也有人给他介绍过对象,但一听说对方脑子有问题,最后都不了了之。

双亲离世后,郑祖龙变得更加孤僻,早些年独自一人住在田间的茅草屋里,不喜欢与人交往,前去探亲的人也会被他骂着赶出来。他行为也变得古怪,常年穿着布满污垢的衣裤、鞋子,嘴边有时叼着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烟头,经常捡食被人丢弃的食物。

久而久之,在车水马龙的灵溪老街上,他终于成为了一个既扎眼,又最容易被忽视的人。

关乎温饱,也关乎尊严

没人知道郑祖龙是从哪一年出现在老街菜市场的,只是经常见到他在市场周边流浪,喜欢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后来有人传言,这个男人偷过别人家的鸡。靠近摊位时,商户们总是紧盯着他,怕他偷东西。而这个人叫什么,从哪个村子来,没人说得清楚。

但在李国色看来,郑祖龙一直很规矩、客气。“他不偷又不抢,就是想吃一顿饱饭。”男人成了李国色面店里的常客。每年大概有300来天,郑祖龙会来店里买面,相隔4公里不到的路程,要走一个小时左右。

近10年来,面摊前坑洼的水泥路修了又修,菜市场内的商铺换了一茬又一茬。郑祖龙背部的弧度愈发明显,一头黑发也开始两鬓斑白,他每天雷打不动地在早晨5点到7点左右出现在店门口,大多数时候他都穿着那件常年不换的黑色皮衣,站在店门口左边的角落里。李国色猜,郑祖龙是怕人嫌弃,也怕影响他的生意。

这近10年间,李国色结婚生子,从一个小伙子变成丈夫、父亲。他逐渐摸清了郑祖龙的脾气和喜好,前三年吃河粉,中间三年吃年糕,后面几年吃面条。李国色每次照例只给他装上5元钱的面,这个量够郑祖龙吃一天,其他的东西老人都不要。

手绘的“纸币”也变得越来精细,起初老人递来的纸币像是小孩的简笔画,甚至有些滑稽。再往后,“纸币”裁得规规矩矩,颜色也分为绿、黄、红三种,“纸币”上的内容也更丰富,开始有了布局。它虽然仍是“假到不能再假”的纸币,但李国色从中看出了老人的真诚和仔细,这是老人唯一能回报他的东西。

李国色的妻子吴梅(化名)第一次收到大爷递来的手绘纸币时,乐得不行。“花花绿绿的,就觉得很好玩,不知道他是怎么画出来的。”起先,吴梅觉得对方可怜,也给他塞过水果、猪肉,结果都被丢在摊子上。

2020年底,郑祖龙拿着手绘“纸币”买面的视频在网上意外走红,来自全国各地的榨菜、火腿肠、咸鸭蛋、棉被、衣裤,各类爱心包裹随之涌入李国色的面店。也有网友寄来水彩笔和A4纸,希望大爷能够继续画画。

“他除了自己买的泡面,其他我们给的吃的、穿的他都不要,因为他觉得不是他自己买的。”李国色与妻子商量着,把火腿肠、榨菜偷偷藏在泡面下面给他,大件的物品就直接送到他家里。



2021年夏天,李国色来到郑祖龙家中探望。受访者供图

李国色之前也去过郑祖龙家,那是一间低矮的瓦房,衣、鞋四散在水泥地上,锅里总有老人吃剩下的面条,除了一张古董床,两张桌子,没有别的家具。老人见到对方送东西来,端着碗就跑远了。

为了让郑祖龙接受他们的帮助,李国色夫妇经常配合郑祖龙演戏,“我们就跟他说,这个是要付钱的,你把钱给我,我把这些东西卖给你。”这时候,李国色发现,老人递来的“纸币”数值逐渐从10元到100元,再到1000元。有时老人也会拿出真币,大多是团在一起的一元钱,最高20元人民币。

与老人相处久了,李国色逐渐理解了老人的用意。这些“纸币”就像一个约定:“我收了你的东西,只要我有钱,我一定会给你,没有钱的时候,我就先把这些画的纸币给你,等我有了再还上。”

“纸币的约定”

与郑祖龙接触多了,老人逐渐不再是一座孤岛,开始允许李国色接近。

有一次,李国色送货回店里的路上,遇见郑祖龙坐在桥边,就停了下来,两人一起坐在路边抽烟。见老人不停咳嗽流鼻涕,李国色开玩笑说,“是不是感冒了,别传染给我嘞。”老人看着李国色没说话,笑了笑。那天中午,李国色转头跑进了药店,买了些药送去他家,再叮嘱郑祖龙的亲人,监督他吃下。



送货的路上,李国色在街边遇到老人。受访者供图

慢慢地,李国色发现,老人在家见他来了不再“逃跑”。之后他带着孩子,一起去给老人送物资,将粽子、炸鸡腿、包子一样样摆在桌上,再往床上铺上干净舒适的被褥,给他换上新衣服。

更让李国色没想到的是,郑祖龙走到桌子旁,弯下腰,颤颤巍巍地从桌子底下抬出一个不像样的西瓜。西瓜被切开,老人挑挑选选,拿起中间最红的一块,递给了站在一旁的孩子。离开时,老人走上前,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塞到孩子手中。

“这是爷爷给你的红包,收下吧。”李国色告诉孩子。郑祖龙点了点头,肯定了李国色的话。孩子也默契地将“红包”装进口袋,笑着说:“谢谢爷爷。”郑祖龙没吭声,转头进了家门。

“我猜那一天他肯定是很开心的,因为他会觉得自己也是一个长辈,也是可以得到别人尊重的。”李国色说。

从李国色的父亲李成开始,祖孙三代一直在接力救济郑祖龙。现在,李国色并没有刻意教育儿子太多道理,但5岁的儿子早就学着爸爸给郑祖龙装面条,如今已经轻车熟路。

“人只有没得吃才会上门来要,遇到上门来要饭的,就尽量让人家吃饱一点,人吃饱了就不会偷不会抢。”这是爷爷和父亲常给李国色讲起的道理。

郑祖龙并不是独享这份善意,很长一段时间里,李国色老家的村子里常出现这样一幕:乞讨的老人带着布袋子站在李国色家门外,门内的人总是慷慨地从米缸里装上一盒罐头容量大小的粮食分给他们。米缸见底的时候,盒子里装的大米会少一些,怕他们吃不饱,就会拿出家里的地瓜丝和咸菜。

李国色最后一次见到郑祖龙是在2021年1月5日,那天老人穿着李国色给他买的新棉衣,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李国色给他装了够吃两天的面条,又往老人的衣兜揣了包烟,他没再拒绝。后来这个情景以监控画面的方式再次重现,市场里的很多人才惊奇地发现,以前那个身上脏兮兮的、散发异味的流浪汉,已经变得干干净净,像个正常人了。

两天后的凌晨3点50分,窗外还是一片漆黑。躺在床上的李国色被手机闹钟唤醒,简单洗漱后出门。几乎同时,郑祖龙穿戴好衣帽,从家中出发,在村中的小路上步行了一公里左右后,拐上了大路。这次外出,李国色猜测他应该是为了买接下来两天的食物。

10分钟后,在距离店铺2公里多的一个红绿灯路口,一名醉酒的年轻司机正驾驶着一辆轿车狂飙。在寂静的凌晨街道上,人们大多正在熟睡,郑祖龙的一生以一种无人知晓的方式匆匆结束。在郑祖龙身上,医护人员没有找到他的身份证明和手机,只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了几张手绘的“纸币”。

李国色没有再等来郑祖龙,有时他还是会习惯地望向那个老人走来的方向。那时他总会想起一个炎热的下午,郑祖龙站在灶台前,盛起一碗刚出锅的面条,递向他,示意给他吃。“一个经常饿肚子的人,他愿意把煮好的第一碗面条给我,别人说他傻,我觉得他心里都是明白的。”

老人去世近一年后,灵溪老街的改造工程也已经完成。李国色搬进了新店铺,原本低矮的砖木房屋,蜘蛛网一般的电线消失不见,换成了一栋栋20多层高的楼房。老街变成了新街,但有些东西没有被遗忘,李国色把老人的手绘“纸币”塑封好,那是无法估量的珍藏。

新京报记者 | 熊丽欣

编辑 | 杨海

校对 | 翟永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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