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赵孟
编辑 | 翟瑞民

汽车在公路上盘旋起伏。阿龙搂着正在晕车的儿子,小心翼翼地撑开孩子胸前的塑料袋,以备他随时呕吐。一个多小时的山路,阿龙一直保持这个姿势。

这天是2023年1月20日,农历腊月二十九。在国外工作5年后,阿龙第一次见到了来车站接他的妻儿。2017年出国时,儿子才3个月大。他原想,孩子在3岁前对父亲的依赖不及母亲,在国外努力两三年再回来,并不会错过儿子的成长期,但一场疫情打乱了全部计划。

从3个月到5岁,从婴儿床到幼儿园,从不会说话到会喊“爸爸”……这一切他都只能通过视频通话参与。尤其是疫情这三年,迟迟无法确定的归期,积攒成越来越厚的愧意。

直到2022年12月7日,国家防疫“新十条”出台,一个月后入境隔离措施正式取消。随着国际航班数量增加,回家似乎在突然之间变成了现实。与诸多滞留境外的中国人一样,阿龙立刻预定了回国机票,放弃了工作邀约,飞向家人。

换机3次,飞越半个地球,过去5年的思念和焦虑,被揉进了一个拥抱。回顾这趟漫长的旅程,虽然遭遇疫情意外拉长行程,但阿龙并不后悔。他说,有人认为平平淡淡、安安稳稳才是幸福,但他觉得经历分离后的相聚、奋斗后的回馈,更能让人珍惜眼前所有。

以下是阿龙的讲述,语序和字句经过了调整。

“原计划两三年就回来”

2017年出国时,我并没有想到5年后才能回来。当时计划两三年就回家,毕竟距离远、成本高,不可能每年都回。但突然爆发的疫情,将这趟回家之旅拖延了近3年,回想起来一言难尽。

出国前,我在成都做软件开发,但越来越感到倦怠,也不想那么“卷”,加上年龄不断增加,对前途也愈发感到迷惘。我很早就知道,中国沿海地区,比如福建、广东早年就有人出国打工,但内陆很少有人出去,缺乏那种闯劲。我英语比较好,而且自觉比较勤奋,就想到国外去闯一闯。

2017年10月,我买了一张北京飞往希腊的单程票,抱着“豁出去”的心态,希望能在国外闯出一片天地。之所选择希腊,是因为我一直比较喜欢这个国家,它是西方文明的发源地,而且入境管理措施比较宽松。在欧洲,去别的国家也比较方便。

当时,我的孩子才出生3个月,有人会问,孩子这么小你怎么放得下?我的回答是,不舍肯定是有的;但同时,孩子的到来也给了我力量,为孩子谋一个好的未来成为我走出家门的动力之一。当时我觉得,通常孩子在两三岁前,对母亲的需要比对父亲更多,我计划两三年后就回来,也不会错过孩子成长期的陪伴。


5年未归,孩子“突然”从3个月长到5岁。阿龙在一家超市为孩子购买烟花爆竹。摄影:赵孟

到了国外才发现,工作并没有想象中的好找。做软件开发的人才很多,希腊并不需要一个中国人。慢慢接触一些华人后,我发现这里做餐饮的华人比较多,餐厅经常招人。中国人普遍很勤奋、能吃苦,在这一点悠闲的欧洲人很难相比。于是,我选择进入餐饮行业,希望未来拥有一家自己的餐厅。这一行也许无法让你大富大贵,但也不会有太大压力,毕竟在哪里都是“民以食为天”。

出去的经历并没有想象的顺利。工作上,我需要从最基础性的做起,要学习的东西很多,也没什么朋友,生活中还存在很多不确定因素,经常焦虑。有一次,我的钱包还被偷了,里面有身份证、驾照和一些现金,损失不小。在外国大家都很少关注中国传统节日和农历日期,只有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时候是中秋节,或者快过年了。我都记不清在国外的第一个春节是怎么过的,应该比较惨淡吧。

但我每天都会跟孩子打视频电话,隔几天也会和母亲通话,让家人们知道我是平安的。生活上的一些不顺利,我很少跟家里人说,因为除了给她们增加焦虑,没有任何意义。我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目标,就是工作两三年自己稳定后再回国,将来甚至可以把孩子带到国外来。这个目标一直支撑着我。

“把能找到的德国品牌啤酒都喝遍了”

到2019年,工作上我已经积累了一些经验,当时了解到在德国做餐饮待遇更好,我就辞职从希腊来到了德国,在一家华人餐厅顺利找到一份工作。

德国的工资待遇确实要好一些,而且各种福利保障也更加到位,但德国整体社会氛围偏保守,对外来人尤其是移民算不上特别友好。比如,在一些场合,对方本来会说英语,但他偏要说德语,让你觉得为难。我想在德国长期待下去,所以报了培训班,准备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德语。

到2020年,各方面都步入正轨,我计划再工作一年就回家。但2019年底爆发的新冠疫情很快波及到全世界,德国也出台了管控措施,出入境航班缩减、大量餐饮企业停业。国内对入境人员开始隔离,而且航班极少,价格也非常高。

我所在的餐厅很快停业了,这种状态大概持续了大半年。如果有签订劳动合同,政府会给因疫情没工作的人员发放补贴;但我之前因为疏忽没有签订合同,所以餐厅停业后我就失去了经济来源。既不能工作,又不能回家,那段时间我过得很消沉。印象中,那一年德国的雪很大,路边清扫出来的雪堆能有齐腰高。


2019年,欧洲不少国家降下大雪。摄影:阿龙

孩子也在一天天长大,很快就3岁了,从吃母乳到吃饭,从不会说话到会喊“爸爸”,这个过程我却只能“视频参与”,心里别有一番滋味。虽然出去后,对国内传统节日没什么概念,但家人重要的日子,比如孩子生日,还是会记得,会打电话,买礼物。这个时候就想,要是自己在家里该有多好。

平时,我并没有感到自己在强烈想家,但晚上做梦,却不时梦见家乡的场景,还会梦见小时候的愿望变成了现实:我家对面的山顶上有一块平地,在那里修一栋房子,可以俯瞰整个村庄。现在想来,当时潜意识里我还是很思念家乡的,只是被白天的各种其他焦虑压抑了。

那段时间也不方便走太远,我就每天跑步、学德语。我低估了学德语的难度,这门语言与英语和西班牙语都不同,我花费了很多精力,但进展极为有限。如果德语这一关不过,要长期待在德国也是个问题。这些焦虑和疫情的影响叠加在一起,让人很难熬。

我也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如果睡觉前我听的是英语或者西班牙语内容,就很容易睡着;如果听的是德语内容,就经常睡不好、失眠。由于在当地没有什么推心置腹的朋友,我也不喜欢将这些情绪传递给别人。郁闷时就喝点酒,德国的啤酒品牌很多,我把能找到的德国品牌啤酒都喝遍了。

但这些我都没有告诉家人,她们有时会问我有没有上班,我就说“在上班”,问什么时候回家,我就说“很快了”。

“得知能回国立刻订机票”

德国的疫情管控措施大约持续到2020年下半年,就逐渐放松了。出行、餐饮渐渐恢复正常,我也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但回国的日期依然很遥远。

到了2021年,这边除了公共场合要求戴口罩,其他生活方面几乎感受不到疫情的影响。期间我也出现了嗓子不舒服的症状,但很轻微,身边一些朋友对病毒都没在意,我也没有做过核酸和抗原检测,不知道是不是“阳了”。当然,我也接种了新冠疫苗。

我经常关注国内的防控政策,老家乡政府一个对接出国工作人员的办公室,也经常和我联系,告知从境外返乡的政策。从入境隔离到回家隔离,几次加在一起需要20多天,而且费用自理。航班的费用也很高,经常要上万元,想想只能作罢。

而且,就算费劲折腾回来了,要再出国又是个问题。我身边一些从国内出来的朋友,除了回国不准备再出来的,几乎都在等待。

奥密克戎毒株普遍流行后,毒性逐渐降低,越来越多的国家放宽了管控,我们觉得中国也迟早会放宽,但没人知道是什么时候,所以并没有想到今年春节就能回家过年。

2022年12月7日,中国发布防疫“新十条”后,大家知道防控措施做出了大调整,都兴奋起来。一个月时间很快过去,入境航班增加了,入境隔离措施也取消了。一切来得太突然,就像疫情爆发一样,我们毫无准备。不过这次不是焦虑,而是高兴。

得知回国不用隔离后,我立刻就预定了机票,家里人知道我能回家过年也很高兴。之前,我已经从德国辞职准备到西班牙找工作,但现在也不准备找了,先回家陪儿子几个月是头等大事。当然,以我现在的经验,再到西班牙找一份工作也不难。

2022年12月17日,我从西班牙飞往芬兰,再转机到香港,从香港入关进入深圳,再从深圳飞到成都,然后从成都坐动车到广元,飞越了半个地球,腊月二十九下午才到家。

“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出他认得这是爸爸”

我详细查看了防疫政策,登机只需要48小时内的核酸阴性证明。没有上飞机前,我还是有些担心出现意外,直到踏上飞机那一刻,心里才终于踏实了。

在芬兰转机时,外面下着好大的雪,雪花在路灯下狂舞,就像老家冬天夜里的雪。我找到有WIFI的地方,告诉了家人后面的行程。办手续时,一位工作人员看到我的护照,盘问了一些不必要的问题,我能感觉到他的偏见,因为对后面其他旅客并没有询问那么多。不过无大碍,我顺利登上了飞往香港的飞机。

在飞往香港的航班上,乘务人员很多都是亚洲面孔,她们竟然用中文说,“欢迎你们到中国”“欢迎回家”之类的话,给人久违的亲切,觉得距离家乡越来越近了。到香港后,当晚我就过关进入深圳,不过由于飞成都是第二天的航班,于是住了一晚。不管是过关,还是住酒店,一切都像回到疫情之前,这感觉真好。

在广元期间,我吃了广元热凉面,这是家乡特有的味道。在国外,想起广元凉面的味道时,就会想家。

媳妇和孩子第二天一早来酒店接我,看到他们的心情自不待言。孩子已经5岁了,正在读幼儿园,抱在怀里的感觉和视频中看到的太不一样。视频中的他看起来要大一些,怎么抱着那么小呢?他有些内向、羞涩,一开始不怎么说话,但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出他认得这是爸爸。

回家的路上弯道较多,孩子晕车,但他不吵不闹,只是闭着眼睛呕吐,很懂事。我一路抱着他,给他拿稳胸前挂着的塑料袋,也不觉得手发酸。这几年除了寄钱回家,其他的都鞭长莫及。能为孩子做点事,才觉得自己更像个父亲。

我妈没有什么变化,毕竟我在国外隔三差五就和她视频,这次她好像还年轻了,也有可能是看到我回来开心的缘故。但是奶奶变化比较大,虽然她热情的招呼我,但语气像是对一位客人,她大概已经认不出我,把我当成其他人了。

这几年家乡变化不小,通村的道路硬化了,一些邻居盖起来了新房子,我们家的院坝也加大了。但很多东西依然保留着原来的样子,门前那颗上百年的古树还是那样硬朗,对面山上土地庙的香火依然很旺,爆竹声声不断。腊月二十九下午,天上飘起了雪粒,过年的氛围更浓了。


门口的古树是家的标记。摄影:赵孟

大年三十,姐姐一家人也回来了,我们全家和大伯一家人吃年夜饭,全部加起来将近二十个人。大伯家做了许多菜,桌子上都摆不下。大家相互敬酒,说些客套话,聊了不少事情。出国以前,这样的场合总让我心绪复杂,但现在却是另一番感受。经历和见识确实会让人超然许多。

晚上,我陪孩子们放鞭炮、烟花,一起嬉闹,一切都是崭新的体验,这是我长大后过得最特别、最开心的一个春节。

如果回到5年前,即便知道会爆发疫情,我还是会选择出去看看。有人觉得平平淡淡、安安稳稳才是幸福,但我觉得分离后的相聚、奋斗后的回馈,更让我们懂得珍惜眼前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