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一个15岁少年的最后告别)

2月2日上午10时,胡鑫宇事件最新调查情况公布。这个因失踪106天的15岁少年,被认定为自缢身亡,尸体发现地系原始第一现场——一场牵动全城,甚至全网的少年失踪事件最终尘埃落定。

众多离奇的想象被剥去后,人们在胡鑫宇身上看到的更多是“普通”:普通的打工家庭、普通的县中、普通的高中生。只是很多人都没想到,对这名县中少年更细致的认识,竟是在一场关于他死亡信息的发布会上。

通过这场发布会,人们得以瞥见他生前的细碎片段:内向温和、孤独,在意他人看法,会随时随地在书本上记录自己情绪、想法。

在初中老师眼里,胡鑫宇成绩不错,提前被县城最好的高中之一录取。但升入高中后,他开始失眠,注意力难以集中,多门课程测试成绩在班级靠后甚至垫底。

失踪当天,他曾两次登上宿舍五楼的阳台,试图跳楼,还用录音笔录下彷徨的独白,却又删除。最终,他翻过围墙,没入密林,用两根鞋带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1月末,致远中学外墙依然张贴着胡鑫宇的寻人启事。新京报记者 丛之翔 摄

成绩

2022年10月14日傍晚5点多,江西省上饶市铅山县致远中学(高中部),学生们和往常一样,伴着校园广播的音乐,吃饭、聊天、运动。再过一小时,他们又要坐回教室,跟课本和习题为战。

在致远中学,精确的时间刻度,把控着每一名学生,特别是住校生——早上5:50起床,6:30早读,18:20晚自习,直到22:00后放学,23:00宿舍熄灯,这也是2022年9月以来,高一学生胡鑫宇的日常。

“致远抓得蛮严。”一位学生家长说,这是一所封闭式私立学校,每两星期才放一次假,以前没有疫情的时候,周末也要补课。

走读生也不例外。

在致远中学附近,一栋栋4至6层楼高的楼房紧密相连,里面的房间平均不到15平方米,最常见的是女人或老人,他们来自各乡镇,为了陪孩子读书,租在这个光线幽暗的地方,共用一个厨房,有的还要共用厕所。鞋柜常常被摆在门外,露出七八双各异的运动鞋和一两双起皱的皮鞋。

每天下午1点多,楼里就“热闹”起来。家长们都会在这时叫醒午休的孩子,孩子端着脸盆,跑向公共洗手间,接来半盆凉水,再兑入家长提前烧开的热水,站着弯腰洗头。对一些孩子来说,这是“最快”也是“效果最好”的方式,可以让自己清醒地面对下午的课业。

如此紧迫的作息,恰恰是家长看重的。“公立学校做不到这点,学习全凭学生自觉。”一位母亲说。

事实上,在这个总面积2000多平方公里的县里,可供选择的高中并不多。

铅山县政府官网提到,铅山只有两所省重点建设中学,致远高中是其中一所,另一所则是公立的铅山一中。在2020年的普通高中招生计划中,也只有这两所学校,可以录取第一批次的学生。而为了抢夺生源,中考前,致远中学的老师会到全县各所初中,招揽优秀的学生。

“他们会跟学生提前签好协议,承诺来到学校后,可以进什么班。”胡鑫宇的九年级班主任、铅山桃园中学的张老师解释,在2022年中考二模时,胡鑫宇考了第九名,因为这个,他与致远中学签了一份提前录取协议。

在填报志愿时,致远高中却落到了胡鑫宇的第二志愿。“他的第一志愿是铅山一中。”张老师说。

事与愿违,那一年,胡鑫宇的中考成绩是531分,距离他的目标学校录取分数线仅差19分。但因为那份提前录取协议,胡鑫宇最终进入致远中学。在全校1303名高一新生中,他排名第650名,在本班65名学生中,他排名第58名。

在致远中学,胡鑫宇所在的高一(5)班属于0B班,这是根据学生成绩划分的班级等级,上有直升班和0A班,下有重点班和平行班。一位学生家长告诉新京报记者,学生是会变动的,“一旦期末考试成绩排名倒数,学生就会被降级到其他班级,比如从0B班降到重点班。”

根据警方的通报,进入高中后的胡鑫宇,成绩并不理想,多门课程测试成绩靠后甚至垫底。

在通报中,因成绩不佳造成的心理落差,成为胡鑫宇心理状态失衡的重要原因。它与“人际关系、青春期冲动带来的压力”共同作用,让胡鑫宇出现了入睡困难、早醒、醒后难以再入睡等睡眠问题,存在注意力难以集中、记忆困难等认知功能障碍,并有内疚自责、痛苦、无力无助无望感、无意义感等情绪问题,进食出现异常,有明确的厌世表现和轻生倾向。

在2022年10月14日那个普通的傍晚,胡鑫宇消失了。

乖孩子

高佑最后一次收到胡鑫宇QQ发来的消息,实际来自胡鑫宇的妈妈。那时胡鑫宇已经失踪多日,她用儿子的账号询问线索。

高佑与胡鑫宇初中同班,高中依然同班。两人相处的一年多里,胡鑫宇虽然“话不多”,但从没表露过消极的情绪。

相反,那个15岁的少年“有不少爱好”,逛哔哩哔哩,看动漫,还会打《王者荣耀》和《第五人格》之类的游戏,在QQ空间发的最后一条动态,是“在B站抽了一个大会员”。他与高中室友相处得不错,至少“没发生过冲突”。

胡鑫宇的外婆却看得出来,升入高中后,外孙变得“心情不好”,会和大人顶嘴。据媒体报道,一次他吃完饭,把自己用过的碗筷洗好,放在餐桌旁的台子上,说那是他的专属碗筷。“他以前不会这样。”外婆说,她当时觉得奇怪,又担心说多了孩子会不高兴,便没有追问。

外婆住在致远中学20公里外的永平镇,蜿蜒的公路旁,枯黄的稻草随意躺倒,堆积多日的水洼散发着腥味。

胡鑫宇外婆家附近的农田。新京报记者 丛之翔 摄

多年前,这里以铜矿闻名,镇上的年轻人要么挖矿,要么耕田。胡鑫宇4岁时,父亲胡跃良就在外婆家附近包下一块田地耕种,一家人租住在外婆家旁的空置房屋中。

随着铜矿资源减少、耕种的经济效益下降,年轻人也纷纷离开,外出务工,大多数时候,老人和孩子是这里的主角。

胡鑫宇读书时,母亲到福建省打工赚钱,父亲则在永平镇上做搬运, 父母常常不在身边,因此他最常去的就是外婆家。

在陈家寨读中学时,每天中午,他都要到外婆家吃饭,总是一进门、放下书包就问:“外婆,有什么事要做?等等我来做。”

“他是个好孩子。”外婆说,为了让他的母亲李连英多休息几天,每逢过年回家,胡鑫宇都抢着干活;过年的压岁钱从不乱花,全都交给妈妈攒着;有时看到外婆家缺什么,他也想着从自家带过来。

家人交代的事情,他总是放在心上,有时办不到,还会不停埋怨自己。

他曾在笔记本里写道:“这个拖拉的毛病还是没改,作业每次都是最后一段时间写的,导致草席最后一天才来处理……也导致了父亲交代我喂鸡的事忘记了……可外婆一个电话打来,说让我2点钟到学校……结果匆匆忙忙就忘了。唉,这拖拉的毛病一定要改,绝对要改,一定要改。”

在外婆眼里,胡鑫宇不是个厌学的人。一次下大雨,路上的雨水积了半个轮胎高,可他说什么都要到学校去。

2020年,因为新冠肺炎疫情,胡鑫宇开始在家上网课,不久,他便转到铅山县私立桃园中学,成为了寄宿生。放假时,他依然会回到外婆家,帮外婆做事,一副“高兴的样子”。

胡鑫宇外婆家的厨房。新京报记者 丛之翔 摄

不论是在外婆家,还是在桃园中学,胡鑫宇看上去都“很乖”“很懂事”。

学校隔壁烫粉店的老板记得,每逢周末放学,胡鑫宇总是先去学校对面的商店买些零食,再来点一份烫粉,“每次接过烫粉时,他都会说谢谢。”这也是胡鑫宇留给学校食堂阿姨的印象。

“在桃园中学读书时,胡鑫宇的成绩挺好,升入高中后,成绩确实有所下滑。”高佑皱起眉,语气遗憾——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朝夕相处的同学,会在某一天失去所有踪迹。

笔记里的“隐秘角落”

胡鑫宇失踪后的第三天,民间救援队的张峰接到了一通求助电话,对方是铅山县蓝天救援队。“他们说一个孩子莫名其妙失踪了,查不到任何线索,也没有目击证人,希望我能提供一些搜寻思路。”

从事搜救工作16年,张峰有着丰富的经验,他分析,虽然学校有围墙,胡鑫宇可能还在校内,但也有可能已经到了校外。

致远中学位于铅山县河口镇西南郊工业园区,在胡鑫宇所住宿舍楼跟教学楼中间,建有睢园、樟园两个小公园。

根据警方通报,校内共装有119个监控摄像头,但睢园所在的南侧围墙外树林山岗区域无监控视频。2022年10月14日17时51分58秒,胡鑫宇就消失在此处。

据师生和校外周边居民反映,偶有学生从睢园翻越围墙出入校园。学校对面的土菜馆老板娘,也曾是致远中学的学生,16年前她在校时,不少贪玩的男生经常翻墙跑去网吧上网。每隔一段时间,学校老师就去网吧突击检查,经常“提溜”回不少学生。一名高二在校生也曾说过,从睢园附近翻墙,“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吗?”

失踪当天,胡鑫宇曾从五楼阳台往远处张望。截自新京报我们视频

张峰建议,如果胡鑫宇人在校外,搜救人员最好由近及远寻找,离事发地越近,找到人的可能性越大。他也提醒对方,要集中分析孩子遗留的痕迹、失踪之前的行为、寻访孩子周边人员,“了解他之前有没有出走过,是否有过消极的念头”。

在胡鑫宇的笔记本里,张峰嗅到了消极的信号。

在一页写有英语单词的笔记上,胡鑫宇写道:“吐了,新环境真的难适应,我这内向的性格真烦,也不能全怪性格吧,毕竟自己就是这么一个人,可以通过写东西来缓解一下这份心情。”越往后写,字就越大,也越潦草。

他开始出现睡眠问题:“终于知道失眠人的痛苦了,晚上不知想些啥,啥乱七八糟的都有……该睡时在想,该动脑时大脑一片空白。”

学业令他沮丧。他在书本中写到“开了一节课的飞机”,多次考试结束后向同学说“想去听,就是注意力集中不起来,自己爱发呆,思想飘走了”,以至于“一直盯着桌上的书,几乎不看黑板,因为我怕,我怕老师看到我一脸茫然的样子,然后又不耐烦地讲,最讨厌看到他人消极表情……”

发布会提到,就读高中期间,胡鑫宇多次与同学说“人活着有什么意义”“我是否存在,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们压力大,活着没意思,是不是约着去跳楼”。

他甚至曾在物理课本最后一页写下:“如果我不活了,将会变得怎么样?”一名高二在读学生说,班主任讲过胡鑫宇性格孤僻,“没人跟他玩得来”。

在失联前大半个月,2022年9月27日,胡鑫宇曾与母亲李连英三次通话,共43分54秒。在电话里,他向母亲哭诉不想读书、想回家。

因为担心儿子,10月1日凌晨,李连英和胡鑫宇的哥哥特意从福州赶回江西老家安抚。

1月29日,胡鑫宇的家门紧闭。新京报记者 丛之翔 摄

10月3日,胡鑫宇向哥哥表示,希望能帮他购买一支录音笔,理由是上课有听不懂的地方,或者自己有什么感想,都可以录下来。

10月5日,李连英离家去福州后的第二天,胡鑫宇又与她通话三次,共39分47秒,通话内容不得而知。

10月6日,胡鑫宇返回学校上晚自习,并收到了录音笔。3天后,胡鑫宇再次给李连英打电话。电话里,胡鑫宇告诉妈妈,自己已经收到录音笔,又让李连英远程关闭了电话手表。而这也是胡鑫宇与李连英的最后一次通话。

那一天,他在笔记中写道:“10月9日周日,来校第4天,状态依旧差,睡眠可能有问题,但是影响不大,昨天11:30左右睡,5:30左右醒。醒了一直赖床不愿起,因为害怕别人说打扰他休息。"

10月11日地理测试成绩公布,胡鑫宇排名全班末位。而10月10日至13日,胡鑫宇曾7次独自到宿舍楼三楼阳台,观望睢园及校外树林山岗方向。

根据发布会,10月14日整天,胡鑫宇都没有抬头听课,甚至书都没有打开。在食堂用过晚餐后,他携带录音笔,两次登上五楼阳台。

直到后来,人们才从胡鑫宇的录音笔中,知晓他站上天台真正的用意。

“真站在宿舍5楼阳台上,反倒是有点紧张了,心脏在狂跳。”17时40分,他说:“如果真跳下去了,会怎样?不确定,跳下去了,应该也没人发现。现在至少不会被发现,以后过了几天,还是会被发现的。刚刚又不跳,不行,我应该是不想。”

他录下这些时,县城恰好日落,空气里还飘着校园广播里的音乐,一位同学正从他身侧经过。

“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

胡鑫宇失踪后,处在漩涡中心的致远中学,悄然发生改变。

有的学生家长不放心孩子的安全,希望可以早些下课;原本可以探出头和手的开放式走廊,加装了金属围栏,“像监狱一样”;墙头布满铁丝网,监控摄像头的红点在夜晚格外明显;面对学生请假,老师们也更小心,他们会立即向家长核实,并要求家长发语音确认。

在社交软件中,胡鑫宇曾发布动态:“我试着销声匿迹,原来我真的无人问津。”事实上,他消失后的100多天里,学校所在的河口镇,猛地热闹起来。“胡鑫宇”充斥在这个赣北小镇各个地方。

沿街大大小小的烫粉店里,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他失踪的种种细节;有人围在校门口,喊着口号,希望能早日找到真相;在街上,随处可见举着手机、边拍边走的自媒体人,曾有网红拦在校门口,最后堵了半条街。

学校周边的商店、小吃店和快递站的老板渐渐熟悉了网红的套路——先找饭馆吃饭,一直坐到傍晚七八点,出饭店走到校门口,举起手机开播。“今天,依然在寻找鑫宇”是惯常的开场白。下雨天,围观的人反而更多。

“他们站在雨里,可以显得更卖力。”老板们说。

致远中学设有围墙。图源:上饶市公安局

而在僻静的山林中,在水库边,搜救者们仍没放弃寻找胡鑫宇。他们将搜寻范围扩大,细细摸遍每一棵树;在胡鑫宇的老家鼓楼台村,也有不少视胡鑫宇为己出的村民,主动帮助寻找。

“他妈妈生胡鑫宇时不容易,我们做母亲的能体会她的难过。”一位村民说。

直到1月28日中午,疑似胡鑫宇遗体被发现的消息传来。

发现地在金鸡山区域的某粮库院内,这里与致远中学胡鑫宇宿舍直线距离226米,步行距离约400米。新京报记者走访时发现,金鸡山与致远中学仅一墙之隔,从铅山县森林公安局向南走约200米,便是粮库库区。降雨后,地面的红色土壤潮湿黏软。山间遍布杉树、松树等植被,掉落的三角杉枝厚厚地铺了一层,踩在上面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救援人员先后四次进入该粮库搜寻,并曾在发现地附近搜寻,因处于树林洼地,植被茂密,未发现异常情况没有继续深入搜寻,而是要求粮库自查。

发现他的是粮库门卫刘贵泉。

1月28日,他本想在遗体发现地砍一根毛竹晾衣服,起初,这里并无异常,但护院犬往陡坡深处的树林跑去。他追过去才看到,那边“吊了个雨裤样的东西”,仔细一看,下面还有双小孩的鞋子。

刘贵泉怀疑是失踪的学生,第一时间向上级领导进行汇报。随后两名粮库负责人连同刘贵泉来到事发地点,三人随即报了警。

这里位于粮库院内北部,是一片面积约为9300平方米的竹树杂林。高低不平的洼地上,一堵东西走向的围墙隐藏在这片不规则的竹树杂林中。围墙内侧,一棵树木从墙体内斜伸出来,在一根直径约11厘米的树干上,胡鑫宇以“缢吊”的姿态再次出现在人们眼前。在靠近尸体头部的围墙内侧红石凸出部位,警方找到了那支此前同他一起消失的黑色录音笔。

警方还原的胡鑫宇尸体发现地现场。网页截图

录音笔内,公安机关没有发现录音文件,经数据恢复,才提取到录音笔录制的21个音频文件。

2022年10月14日23时08分,胡鑫宇录下过这样一段内容“已经没有意义了,快零点了,干脆再等一下,直接去死吧,可以的,因为我今天已经有点不清楚了,现在我好想去死,感觉已经没有意义了。”

没人知道他究竟如何避开人们的视线,在漫漫黑夜行进,选择了这个极度隐蔽的角落。

人们再次发现他时,他仍然穿着那件黑白相间的连帽运动服。 “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 他曾在笔记中写道。

(应受访者要求,高佑、张峰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