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称赞大江健三郎“有一颗像鲁迅那样疾恶如仇的灵魂”。

文 | 河西


大江健三郎

据日本NHK电视台3月13日报道,日本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3月3日因衰老去世,终年88岁。

大江健三郎是继川端康成之后第二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殊荣的日本作家,也是整个亚洲第四位获得诺奖的作家,因而为读者所熟知。

1935年1月,大江健三郎出生在日本四国岛的爱媛县喜多郡,在七兄弟中排行老三。从小,他就对文学感兴趣,高中时,在爱媛县立松山东高中读书期间,他在校编辑学生文艺杂志《掌上》。

在他的少年时代,他就接触到鲁迅的小说。大江健三郎回忆说:“尤其是被收录到《呐喊》和《彷徨》中的那些篇幅短小却很尖锐、厚重的短篇小说。”

令他觉得有趣并为之感动的,是《孔乙己》和《故乡》这两个短篇小说。是他的母亲作为给他进入新制中学的贺礼而买来送给他的。

当他后来被问到为什么喜欢《孔乙己》时,他说重新阅读这部作品时,发现那位叙述者、也就是咸亨酒店被称之为“样子太傻”的小伙计的那位少年,与自己有相同之处。那时候他就认为,能写出这样小说的鲁迅是个了不起的人。


鲁迅画像

1955年,他考入东京大学法文专业,由于学的是法文,法国存在主义作家萨特、加缪对他产生了巨大影响。在渡边一夫教授的影响下开始阅读萨特的法文原作,并创作剧本《死人无口》和《野兽们的声音》。1959年3月,大江健三郎完成学业,从东京大学法文专业毕业,其毕业论文就是《论萨特小说里的形象》。

而另一位深刻影响了他的作家则是日本存在主义作家安部公房。


日本著名作家安部公房

大江健三郎曾经说:“如果安部公房先生健在,诺奖这个殊荣非他莫属,而不会是我。”安部公房被誉为“日本的卡夫卡”,物化现实而导致的人与环境、人与自身的“间离”感、“疏隔”感,在安部公房的小说中无处不在,也逐渐传导到了酷爱安部公房的大江笔下。

在学校期间,大江健三郎作为学生作家就开始崭露头角。1957年5月,他在《东京大学新闻》上发表《奇妙的工作》并获该报“五月祭奖”。著名文艺评论家平野谦在《文艺、时评》上谈到该短篇小说时,认为这是一篇“具有现代意识的艺术作品”。在这一年里,大江健三郎还相继发表了习作《死者的奢华》《人羊》和《他人的脚》等短篇小说,其中《死者的奢华》被荐为芥川文学奖候选作品,著名作家川端康成称赞该作品显现出作者“异常的才能”。自此,大江健三郎作为学生作家开始崭露头角。

1958年,他发表的短篇小说《饲育》获得第39届芥川文学奖,这是日本文坛影响力最大的文学奖,那一年,他只有23岁!

《饲育》讲述了一个离奇的故事,主人公“我”和“弟弟”、“兔嘴”以及伙伴们是位于峡谷里的小山村——开拓村的一群孩子。一天,一架敌人的飞机坠毁在村边山上的森林里,一名黑人飞行员被村民逮住了,在上级处置命令到来之前,他像牲口一样被“饲养”在了“我”家居住的村中央公共仓库的地下室里。

《饲育》故事发生的背景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日本四国山区乡村。童年时代的大江健三郎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战争的残酷性给他幼小的心灵强烈的震撼,尤其是发生在1945年的九州帝国大学人体解剖事件, 对经历过战争时代而又进入战后“新时代”的大江健三郎来说,带来的不仅是心灵的震撼,更重要的是他对战争的反思, 更是给正处在青年时期的大江健三郎以“灵魂的救治”为主题找到了全新而又宽广的舞台。

1961年,这部小说由日本新浪潮导演大岛渚搬上银幕。


大岛渚根据大江健三郎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饲育》

在芥川文学奖获奖后,大江健三郎即对报界表示:“我毫不怀疑通过文学可以参与政治。就这一意义而言,我很清楚自己之所以选择文学的责任。”这所谓文学的责任,就是“对20世纪所发生过的事和所做过的事进行总清算。关于奥斯威辛集中营、南京大屠杀、原子弹爆炸等对人类的文化和文明带来的影响,应给予明确的回答,并由此引导青年走向21世纪”。

1961年,他以右翼少年刺杀日本社会党委员长浅沼稻次郎的事件为题材,写了《十七岁》和《政治少年之死》两部小说,通过对17岁少年沦为暗杀凶手的描写,揭露了天皇制的政治制度。《政治少年之死》在《文艺春秋》杂志发表后,大江健三郎立即遭到右翼势力的威胁。

1963年的夏天,大江健三郎访问了广岛。无数受到核爆炸危害而残损的生命让大江健三郎震惊。他谴责战争的残忍,也由衷地为那些受到侵害的无辜生命而悲哀,同时,广岛人的坚强与认真也让作家看到了生命的尊严。

也就在这一年,他和妻子伊丹缘(导演伊丹万作之女)的爱情结晶诞生了。两人结婚三年后有了孩子,这本应该是桩喜事,可是初为人父的大江健三郎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的儿子生来就是个智障残疾人。

孩子的不幸极大地刺激了大江健三郎,令他写出了长篇小说《个人的体验》。

在这部小说中,主人公鸟的妻子生了个残疾婴儿,使鸟突然间陷入艰难的处境。鸟首先选择了逃避,他把婴儿扔在医院,并设法让其衰弱而死;自己则躲到旧日情人火见子的卧室,陷入爱河欲海之中。火见子是天使又是魔女,她给鸟安慰,使鸟忘忧,也诱使鸟不断堕落。经过漫长的心灵炼狱,最后,鸟终于幡然醒悟,勇敢肩起自己的责任,决心和残疾婴儿共同坚韧地生存下去。

很明显,小说带有很强烈的他个人人生的影子。而他说:“通过这样一些经历,逐渐理解了鲁迅的话语。而且同样坚信,希望是存在的,那是鲁迅话语的真实意蕴。我已经说了,十二岁时第一次阅读的鲁迅小说中有关希望的话语,在近六十年的时间内,一直存活于我的身体之中,并在自己的整个人生里显现出重要意义。”

1994年,瑞典文学院将该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大江健三郎,大江健三郎成为川端康成1968年获得诺奖后,26年来,第二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作家。

瑞典文学院在颁奖词中称:大江健三郎以“诗的力量创造了一个想象的世界,并在这个想象的世界中生命和神话凝聚在一起,刻画了当代人的困惑和不安”,认为大江健三郎“深受以但丁、巴尔扎克、艾略特和萨特为代表的西方文化的影响”,“开拓了战后日本小说的新领域,并以撞击的手法,勾勒出当代人生百味”,因此决定授予他诺贝尔文学奖。

大江先生也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在上个世纪60年代随日本文学家代表团访华时,就受到了毛泽东主席、周恩来总理、陈毅副总理等老一辈中国领导人的接见。他和中国当代作家也保持着很好的友谊。特别是莫言,2002年,大江健三郎曾到莫言的老家——山东省高密县——做客。莫言在他家里盛情款待了大江先生,他们坐在土炕上谈论文学,然后又坐到炉灶边喝起了酒,喝到夜半,度过了一个特别的春节。当时大江健三郎说:“再有10年,他能拿奖!”

2012年10月,莫言果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竟印证了大江健三郎的预言!一时传为佳话。


莫言与大江健三郎

而莫言也称赞大江健三郎“有一颗像鲁迅那样疾恶如仇的灵魂”,他说:“大江先生不是那种能够躲进小楼自得其乐的书生,他有一颗像鲁迅那样疾恶如仇的灵魂。他的创作,可以看成是那个不断地把巨石推到山上去的西绪福斯的努力,可以看成是那个不合时宜的浪漫骑士堂吉诃德的努力,可以看成是那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孔夫子的努力;他所寻求的是‘绝望中的希望”,是那线“透进铁屋的光明’。这样一种悲壮的努力和对自己处境的清醒认识,更强化为一种不得不说的责任。”

2021年7月,他在自己的公号“两块砖墨讯 ”上不仅晒出他与大江健三郎的多张合影,还手书了一首他自己创作的古体诗词《贺新郎•遥寄大江先生》:


莫言手书《贺新郎•遥寄大江先生》局部

贺新郎 • 遥寄大江先生

智者多孤独。

向深山、

林泉问遍,

长歌当哭。

童子愁容滔滔诉,

难尽人生委曲。

不堪忆、

当年初犊。

信口言谈无禁忌,

拜良师,

顿悟新棋局。

天下事,

谁能卜。

先生风节如松菊。

为和平、

横开笔阵,

笑看荣辱。

仁爱萦怀燃红烛,

文字千秋珠玉。

莫能忘、

登高观旭。

荒舍行程常回首,

看枯河,

思小时游浴。

云起处,

追鸿鹄。

初学填词谢邵林乡兄正句

辛丑六月 莫言

莫言曾经说过:“大江先生毫无疑问是我的老师。无论是从做人方面还是从艺术方面,他都值得我终生学习。他总是表现得那样谦虚。”现在,这两位文学的莫逆之交,再不能在一起畅谈文学了。这无疑是世界文坛的巨大损失,也是中日友好事业的巨大损失。

他曾在报纸上公开表示,停止参拜靖国神社是开拓日中关系新道路的第一步。

他曾在一份要求日本政府承认钓鱼岛存在领土争议,并对历史问题进行反省的声明上签字。

他曾在演讲中说:中日关系不好,这是由日本政治家的责任所导致的。

这样一位在世界文学界德高望重、对中日友好事业做出过贡献的老人去世之后,在网络上很多人发出“没看过他的作品,不认识此人”、“和我有关系吗?”、“一个日本人的死用得着上我们的新闻吗?”、“日本的事啊,那没事了”的评论,甚至有人称之为“喜事儿”,是非常不合适的,只能暴露这些人的无知!

今天我们纪念大江健三郎,既是对他的人生的缅怀,也是希望更多的中国人和日本人能继承大江健三郎的遗志,为中日友好的未来做出我们的努力,当不负大江先生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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